八月十七日晚,一个女孩子打来电话,低沉幽咽的声音,告说她爸于当日凌晨两点去世。听后不禁黯然,哀感难胜。王安石悼欧阳修云:“生有闻于当时,死有传于后世,苟能如此足矣,而亦又何悲?”苟不能如此呢?
她父亲李恒基,在同学同行中算得上是个人才,但在人口过剩人才过剩的今天,一万人中恐怕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人不知其名,然而,这并不妨碍其中不少人受他工作之惠:文革前十年和文革后十年,国人看的法国电影,都经由他初选。他大学毕业后就到中国电影发行公司工作,终其一生,也没离开电影部门。
不过,李恒基并不是学电影的,虽则他后来成了电影方面的专家。他是我北大同学,而且是予我甚大影响的同班同学。记得五三年秋,进西语系,初学法语,齐香先生教语音,一口标准巴黎音兼标准北京话,年轻学子如沐春风。为加强师生联系,齐先生欢迎我们三五人一拨去她燕东园的家。那时大学生比现在单纯幼稚,尽管进了高等学府,大多还是未见世面的毛头小伙子,在教授客厅做座上客不免拘谨,见高级糖果,心虽动而手不敏。这时李恒基处事自如,应对得体,替大家撑场面,给我印象很深。稍后得知,他的出身接近布尔乔亚,而我们乃“普罗”。说来大家以差不多的考分考进北大,但同学与同学之间,天分,才具,教养,千差万别。而李恒基,在班上属于有才华的一类,会写何其芳《欢乐》(告诉我,欢乐是什么颜色?/像白鸽的羽翅?鹦鹉的红嘴?/欢乐是什么声音?像一声芦笛?/还是从簌簌的松声到潺潺的流水?)式十四行诗,带点解放初期颇受批评的小资产阶级情调。其咏怀诗当然秘不示人,但有的写完就随手夹在书里,或忘在桌上以待再推敲。同寝室一位杭州来的同学,也能诗,对李作特别感兴趣,有时引一二句,或戏仿其句,背着李兄,相与为乐。李恒基待人大方,他的书任我们取阅,甚至还向我们推荐。他是班上购书最多的人,那时好书多,书好买,北大岛亭就是书店,凡有好评的新书,他可谓搜罗略备。书看得多,解读得细,有点唯美倾向。
李兄音乐修养也不错,会弹钢琴,他妹妹后来考进上海音乐学院,很可能是受他的影响。当年校内文艺社团很多,在下考数学系而取在西语系,艺文非所长也;不免望洋兴叹,不敢问津。话说俄文楼二○一室,每周有星期唱片音乐会,音盲自然不会注意及此。有一次节目里有《天方夜谭》,李兄以最自然不过的态度,约我陪他去听。一路上,他如数家珍,谈里姆斯基-柯萨科夫,也说到强力集团。音乐会通常分两部分,前半场是小品,后半场是重头作品。听完出来,他很兴奋,讲起自己诸多感受,描绘音响幻出的美妙意境,不知不觉中引我进入音乐的殿堂。
北大四年,诗歌,音乐,莫里哀戏剧,法兰西文化,谅必是李兄一生最欢欣的时期。大四当上系团总支副书记,又与五四著名女作家的女公子热恋,那时在英文专业低班学习,冰清玉洁,令人称羡。不料五七年夏天那场风暴,刮倒李兄,命运陡然沉重起来。他本有志于文学研究,那几年蒋和森在《文艺报》《人民文学》相继发表多篇宝黛钗等人物论,结成《红楼梦论稿》专集,为李兄的枕边书;他的研究方向,大约取径艺术分析一途,只因交了一步恶运,发落到电影发行部门。单位对李似乎不薄,但他作为右派和摘帽右派,二十年里难免心情落寞。电影公司有招待影片,他也请老同学去,相与晤聚,欢然道故,但都不及深谈。他悲苦的独语,自不会让人听到,但那苦涩的谐谑,常令人一粲之后,倍感无奈。前人有言:“三十不娶不应再娶,四十不仕不应再仕”,他是在不应再仕再娶之后,先娶后“仕”的(官拜处长)。
李兄有才学,不过也有些疏懒,虽部分出于天性,却也是处境使然。因疏懒而才学不见用,至为可惜。他对法国和加拿大电影的研究,因隔行如隔山,他自己从来不说,我们所知不多。但工作之余,他对法国文学的热诚,始终不减。以他的修养,尤其是贵族式的趣昧,对普鲁斯特的《追忆逝水年华》自然情有独钟,译林请他译这部巨著的开篇《贡布雷》,堪称得其所哉。南大一博士生,比较几个译本之后,认为李译虽不无小疵,但仍不失为众译之冠。李兄专擅在译诗,贴切而自然。缪塞的《咏月》,是法文诗里的名篇,且读他所译的其中三节,可看出属辞流便,机杼自具: 记得那苍茫夜色中间,/在昏黄的钟楼上面,/明月正圆,/好像玉盘顶在塔尖。(此句直译为:好像字母i上的一点。——李注)/明月,莫非有什么幽灵/暗中用线将你牵引?/碧空清清,/衬映出你漫步的倩影。/只见你夜夜变换新妍,/满月如盘,初月如弦,/夜晚的行人,/感激你把路途照遍……
法国文学翻译,小说散文有傅译典范在前,提升一大批后起的译者。但法文诗译得不如英诗之多且好,李兄可谓佼佼者。他自己也志在译诗,倾心于《罗兰之歌》,收集诸多版本,预作各项准备,人文也已约他翻译法国文学中这部最早的英雄史诗。他认认真真当一桩事,先把零星译稿打发掉,扫清道路。谁知身体一向康健的他,遽得重病,幸亏手术很成功。九八年春,欣逢北大百年校庆,他要女儿陪伴回到阔别已久的母校,在未名湖畔、宿舍楼区步行一圈。美丽的校园,虽往事堪哀,最后却成为他心灵的归宿:几十年的风风雨雨,涵育他的豁达通脱,重去感受人生中的美好一刻。也曾相约二○○○年元旦,招老同学一起同庆进入新世纪。时已入秋,倒计时日近一日,看来可偿千僖年登临意。一个黑色星期五,病情急转直下,回天乏力,哀哉李兄,他最该译的书,还摊在案头:天机云锦待剪裁,千古词章未展才!
李兄是在今年初夏作例行住院检查,发现病情恶化的。这几个月里,正值他家搬家在将搬未搬唯之际,一时联系不上,知交故旧都不大知情。他去世前十天,其夫人因事曾给李兄一同学打过电话,这位同学乃当今著名学者,顺询李兄情况,仅答以“不太好”,对将约老同学于秋凉后去探视,唯唯唯而已,也无特别表示。故听到李兄噩耗,大家多少有点不测之感。事后得知,李兄病房里就有电话,除与家人邻居联系,不作他用。想必他愿为自己安排一个孤独的结局。二年前他做完手术,我们去探病,他谈起开刀,出语诙谐,似愿减轻我们的沉重。他回家养病期间,我一次跟他有过电话长谈,介绍一本刚出的法文作品《穿越死亡》(La Traversée),作者经略濒死体验,术后新生,待人接物,“其言也善”,尤其病中诸多感悟,李兄听了,极具同感,只是对自己得病想不通,颇感委曲。是呀,刚到耳顺之年,一切似乎由逆而趋顺,“白天有太好太好的阳光,晚上有太好太好的月亮”,真恨不得让风物之美稍稍驻留,而命运之神倏然点名相召,能不慨叹。!这是他情绪唯一的一次流露。涵养很深的李兄,只自己为自己悲哀,与人言,总说手术很成功,情况还正常。他是明白人,在离开人世前,先离开尘世,静聆萧邦,深味人生。其死守孤寂之道,使我想起他译的《狼之死》:咏一狼被围,身陷绝境,自知必死,神情异常冷峻,到死都不哼一声。诗的结尾是: 应当如何结束多灾多难的一生,/狼呀,你是榜样,你有崇高的精神!/细想碌碌一世,生前身后多少事,/唯有沉默伟大,其余都渺小不值。/哀叹,悲泣,祈求,都是软弱卑怯,/应当坚忍不拔,不顾命运恶劣。/不辞任重道远,刚毅地奋斗到结局,/然后像我一样,默默地忍痛而死去。
译者翻一篇作品,尤其经过再三推敲的像诗,会记忆甚深,甚至有——不是狂悖,乃专心积思所致——如同己出之感。译者,不是译作的作者么?李兄十七年前译此诗,只为是维尼自咏的名篇;及至面临大限,李兄想必默念自己的译诗,以斯多噶式的坚忍,对抗命运的打击。而我们去参加他的告别式时,灵堂里却响起喜悦的乐曲。抑亦李兄之诙谐欤?他于孤寂中先走一步,而还大家以欢快,让活着的人知道珍惜人生!